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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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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3 章

翌日,晨光熹微。溫禾安心裏有事,早早的起來了,洗漱完之後準備將宅院逛一圈,還沒動作,就聽見院外有叩門聲。

她想到商淮和自己說起府上請了個管家,每天早上會過來一趟。

溫禾安出去開門,發現今天天氣不好,霧深露重,蒙蒙水汽順著開門的動作齊湧到眼前,五步之外,連人臉都看不清。

院門外候著個年近六旬的老者,頭發花白,用一支削得尖尖的竹簪一絲不茍固定起來,面龐消瘦,顴骨高聳,衣裳洗得很幹凈,見到溫禾安,立即拱手,本就佝僂的腰彎得更下:“老朽王丘,問姑娘安。”

溫禾安十分自然地單手扶起他,輕聲說:“不必多禮。”

王丘沈默寡言,他有很多年在東街做管家的經歷,見得多了,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家需要什麽樣的服務。高官貴族重規矩,修士相對好說話,但更需要提心,而且他們會有許多古怪的要求。

“姑娘可用過早膳了沒?”

今天霧重,加之王丘年齡大了,眼睛有些看不見,他只能隱約瞧見眼前女子一個輪廓,只覺靈氣逼人,當即垂眼沒敢再看,聲音恭敬:“第一次見姑娘,不知姑娘口味 ,商公子叫我來問問姑娘,好請個廚子回府做菜。”

溫禾安怔了下,失笑,而後擺手:“不用,住兩天而已,請什麽廚子。”

“早膳我準備出門去吃,順便逛逛蘿州。”

說到這,溫禾安將院外的木門合上,一副就此出門的模樣,王丘趕忙說:“咱們這條街出去就有許多早餐鋪,再走遠些就是酒樓,這個時間,有些還沒開門,不過睛景樓開得早,他們的早膳做得精巧,姑娘或可嘗嘗。”

溫禾安頷首道好,想了想,朝一直等候的王丘提出疑問:“請問老伯,蘿州可有珍寶閣?在哪裏?”

想來她不是第一個提出這等問題的人,王丘回得不假思索:“有。有一個,在西街。”

說到這,王丘嚴肅的面孔抽動兩下,接著道:“前幾年蘿州貧瘠,大家食不果腹,每年要死許多人,這裏又靠近溺海,修士大人們都不愛來,覺得晦氣,這兩年在禪王的帶領下將日子過好了,珍寶閣才開進來。不過聽大家說,珍寶閣裏賣的東西還是不多,都是些稀疏平常的,跟別的州城裏開的珍寶閣沒法比。”

“無妨,我隨便看看。”

王丘欲言又止地提醒:“姑娘,昨夜西街動亂,聽說今早還圍著兵呢,那邊危險,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。”

溫禾安微微一怔,而後恍神朝他笑了下,應了個好。

王丘一看她就沒聽進去,但這個年代就是這樣的。沒本事的日日躲著災難走,仍覺時時提心吊膽,生怕哪天不明不白就死在了哪家兵的刀下,有本事的年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,提著股勁,哪兒都敢闖,惹了事還有背後的人擦屁股。

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。

溫禾安將庭院逛了一遍,發現這座院子占地不小,踩著古木鋪就的拱橋往前院走時,像走一段雲繚霧繞的仙宮地階,商淮和陸嶼然住在另一邊,這個時間靜得一點鳥雀聲響都聽不見,連窗戶都閉得死死的。

看來都還沒醒。

天氣不好,這個點出門的人都是各宅院出來采買的小廝,個個目不斜視,徑直奔著街市去了。

走出這條街,眼前開闊,果真見到了許多支起的早餐鋪子,賣什麽的都有,百味羹,頭羹,鹿脯,胡餅,蒸糕,各色各樣的肉臊撈面,粥飯點心,除此外,還有當季鮮果,香糖果子,是最早窺見一天煙火的地方。

溫禾安走到樹下,要了碗熟膾面。

樹下架了張桌子,因為用了不少年,桌面有些不平,但擦得很幹凈。

她吃面的時候不唆,而是將面攪起來繞在筷子上,再一口一口地吃,樣子很文靜。

面的分量不少。

支攤的老板以為她吃不完,結果她楞是都吃完了,放下筷子的時候,如釋重負地嘆氣。

他看看這姑娘身上掛著的四方鏡。

這年頭修士不缺衣食,但對平民百姓來說,食物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。

很難得見到一個愛惜糧食的年輕人。

付完錢,溫禾安往西街走,這碗面吃得她發撐,感覺中午都不用再吃東西。

從東街繞到西街,天漸漸發亮,霧氣飛速收斂回攏,街上人也多起來。

溫禾安註意到,出來的大多是身強力壯,頭腦聰慧的年輕人。他們不遠不近地綴在西街外沿,相互聚在一起低聲交流情況,好在得到確切消息的第一時間趕回家去,叫家中老人婦孺立刻出城逃難。

珍寶閣開在很顯眼的位置,不必刻意找,一眼就能被那三個純金鑿出的大字晃到眼睛,再挪不開視線。

裏面沒什麽人,掌櫃抄著手在裏面撥弄算盤,時不時擡眼看一看外面的熱鬧。

推門進去之前,溫禾安將隨身帶著的幕籬戴上了,兩層細紗將臉遮得嚴實,只露出一雙用眉粉沾著水刻意描長過的狹長眼睛。

立刻有侍者將她迎進,珍寶閣還是一貫的奢糜作風,地磚綴金,墻掛靈流壁畫,碩大的明珠被供於立柱上,四散皎白的光,入目之處,一派溢彩流光,交映生輝。

侍從還未說什麽,便聽溫禾安說:“不必跟著,我自己看看。”

侍者看向掌櫃,掌櫃不動聲色地點點頭,下巴隨著動作疊出一層肉。

珍寶閣開在蘿州,顧客只有兩種,一是當地的望族名門,這些人包括家中子女的臉他都記得牢牢的,剩下便是從別地路過蘿州,需要補給的修士,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,上來就直奔目標,不用他們聒噪地介紹。

一看這遮面的做派,熟稔的語氣,就知是後者。

他們買東西最為幹脆。

溫禾安以前經常代表溫家和珍寶閣進行交易,大批量走貨,很多時候,她都是直接與珍寶閣的那幾位直接聯系,大手一揮,那叫人瞠目結舌的駭人數字便劃進了珍寶閣,所以她從來不知道,原來每件貨品旁邊都擺著價格標識。

囊中羞澀,她掂了掂自己帶來的靈石,找的東西都再三對比後才拿在手裏。

海藻粉,珍珠粉,兩張薄如蟬翼的蟬獸皮,一桿描眉上妝的細尖筆。

掌櫃隨意掃過去,瞇得只剩條縫的眼睛在溫禾安的面紗上停了一會,心裏嘀咕。

全是女子用在臉上的東西。

這是臉毀了,想用靈物挽救?

溫禾安對掌櫃疑惑的眼神熟視無睹,她將靈石放在桌面上付賬,與掌櫃直直對視,淡然問:“你們這有螺音陣嗎?

掌櫃深深看了她一眼,這回眼神不太一樣了,半晌,甕聲甕氣地開口告知:“有。不知你要傳什麽東西?”

溫禾安從袖子裏捏出一紙密封信,聲音很是鎮定,好像同樣的事已經做過無數回,她道:“給人加急送一封信。”

珍寶閣的螺音陣,不論是送東西還是送信,都又準又快,保密程度極高,知道它存在的人並不多。

也當然,價格不菲。

“螺音陣送信,三千靈石一次。”掌櫃自己可能也覺得這個價格貴,刻意強調:“任何州城的珍寶閣都是這個價。”

溫禾安心想,還好自己那天接了陸嶼然的靈莊腰牌,不然現在連信都送不出。

“我知道規矩。”她聲音刻意放緩,朝身材圓潤的掌櫃點點頭:“帶路吧。”

掌櫃起身示意溫禾安跟自己上樓,連著往上走過兩道懸梯,拐進一個緊閉的房間。

房間很大,像是同時打通了三四間才有現在的規模,地底鋪著長毛絨毯,沒有桌子,也沒凳子,一眼看過去,視線無所遮攔。

螺音陣布置在房中間,四周被陣法的餘光襯得瀅白,毯上的長絨毛被吹得無端拂動。陣法是普通的陣法,只能說構建此陣的人心思靈巧,為了叫他們用此陣時有放心的,不被窺伺的感覺,特意費不少的氣力在陣法之上構建出個巨大的海螺,送信之人將信件親自送進海螺內部,能親眼看見它就此消失。

同樣,等信件抵達送指定地點後。

前來取信之人要和珍寶閣的人對上信息,才能將手伸進螺音陣親自領取密信。

從頭到尾,不會有任何人接觸到信件。

掌櫃在門外守著,他也知道一擲千金的修士都有這樣那樣的忌諱,幹脆背過身不看,免得被找茬說不清楚。

溫禾安走到螺音陣前,垂眸看自己手裏的信箋,信裏寫了什麽外面看不出,外封唯一映入眼簾的是個用朱砂描摹點綴的圖案,像團被鮮血染就的蒲公英。

她盯著那個圖案看了好一會,勾了勾唇,將信件丟進了海螺裏。

=

從珍寶閣出來後,溫禾安又到別的地方逛了逛,慢悠悠回去的時候,手裏還拿著份詳細的蘿州地圖。

她帶著一天的收獲回屋,將東西都堆到桌上,自己則往小竹躺椅上一躺,沒骨頭一樣地放松下來,閉著眼休息。

也沒能歇多久,想想桌上還等著自己搗鼓的一堆東西,只得又撫著額頭坐起來,認命起身。

溫禾安將地圖清出來放到屏風後的小書桌上,把在珍寶閣買的東西一一拆開,看了看,將燈燭點燃了置於桌面,而後扭身出去打了盆水凈手,用帕子擦幹。

忙完這一切,她臉色凝重起來,坐到了桌前。

蟬獸渾身上下,唯有一張皮最為柔軟,輕薄,幹透的時候宛若花生那層皮,好像能被人的呼吸隨意吹起,所以捏住它的時候,人得格外小心,控制力道。但若是泡在水裏,只肖一息,它就會像飽吸了湯汁,由內而外舒展開來。

如果兩張疊在一起,不論是視覺上,還是觸感上,都像極了人的肌膚。

溫禾安將兩張沁了水的蟬獸皮捏起來,對著銅鏡貼在了自己臉上,約莫過了半刻鐘,蟬獸皮就在她的五官輪廓上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輪廓。

她伸手摸了摸,確定硬度差不多了,將蟬獸皮從臉上取下。

只見先前平而薄的一張皮,現在有了起伏,兩個眼眶,一段翹起的鼻梁,兩側微微鼓起的臉頰與飽滿的唇,已經初步打了個美人坯子出來。

這種事情她做得順手,動作間無一絲滯澀,好似同樣的事情已經做過許多回,閉著眼睛都能完成。

溫禾安將它拿著放在燈下仔仔細細觀摩,確認各種細節沒什麽問題,這才又坐回凳子上,拿起了那桿描眉上妝的專用細頭筆。

正如她自己說的,她畫技不行,可她有一手絕妙的女子描妝技藝。

她在自己原有的骨相上,用一桿筆與幾種色彩,畫了張惟妙惟肖的美人面貌來。

即便還缺了雙眼睛,可眼形已經定下,溫婉柔和,可以想見,一旦溫禾安將它貼到自己臉上,必定是漣漣一汪春水,唇瓣點俏嫣紅,處處透著種少女的馥郁色澤。

一張同樣美麗,卻和溫禾安截然不同的臉。

溫禾安做了不少張與自己的臉一模一樣的蟬獸面皮,這還是第一次做不一樣的,於是看得格外細致,提筆描了又描,直到左看右看挑不出任何毛病了,才將它細心地放在書桌上,用一摞書堆著藏起來。

再過兩天就幹得差不多了。

她想到自己的左臉,不由抿唇。

雖然現在還沒有出現癥狀,但不管怎麽說,有備無患。那樣的變化一旦出現,她跟在陸嶼然身邊,和待在溫家一樣危險。

但此時,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容身。

只能用老辦法,做瞞一時是一時的打算。

短暫了卻了樁心事,溫禾安伸了個懶腰,往窗外一看,才發現天已經黑了。

逛了半天,坐了半天,此時一歇下來,困意便止不住往眼皮上沖,她抱著衣裳去隔間沐浴,絞幹頭發後連飯都沒吃就往床榻上倒。

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,明明屋裏備了很厚的被褥,溫禾安還是覺得冷,冷過之後又熱,她將被子掀開又拉上,反覆數次。

倏地在某一刻,她臉頰發燙,手腳皆不能動彈。

溫禾安渾身如被冰水潑過,一下子睜開眼睛,兩瓣瞳仁貓一樣的顫縮。

那種要命的熟悉感覺又湧上來了。

好像發了高燒,左側臉頰越來越燙,驚心的灼痛感一波波往喉嚨上湧,好像被人用燒紅的鐵絲貼在臉上,毫無間隙。要命的是,除了臉頰上的疼痛,她渾身不受控制,動作變得格外遲緩。

溫禾安揪住手邊的褥子,咬牙硬抗,竭力壓下喉嚨裏難以抑制,幾近溢出的壓抑痛呼。

她嘗試著坐起來,發現一動,渾身的骨頭都發出難以承受的嘎吱嘎吱聲,在深深夜色中,有種骨頭成精,正嘗試著走路的詭異之感。

冷汗一顆顆順著臉頰滑落,懸在下巴上。

溫禾安在驚痛和渾渾噩噩的恍惚中,想,為什麽這次發作時間又縮短了。

……明明距離上次發作,還不到四個月。

終於走到桌邊,她抓過銅鏡,連燭火都來不及點,借著從大開的窗間溜進來的一縷月光,慌亂去看自己左臉。

她很少有這樣不鎮定的時候。

直到銅鏡前的肌膚上突兀出現一道熟悉的交叉狀碎裂痕跡,很奇怪,明明是人的肌膚,卻出現瓷器打碎一樣的狀態,光是這樣看著,總有種好似它會隨時掉下一片的悚然驚異。

溫禾安手指洩力,松開銅鏡,人靠在桌邊,垂著頭看不出表情,整個人陷入月光在地面上打出的深深陰翳中。

恰在這時,外面突然傳來叩門聲,一連三下,見無人回應,在原地遲疑地停了停,原本應該就此打住,但好像有什麽分外要緊的事,在短暫沈默後腳步又迫近,往房門前來。

“……溫禾安?”

是商淮的聲音。

真是要命。

溫禾安胡亂抹了把臉,轉身踉蹌著往屏風後轉,因為步調太快,身體完全適應不了,她在書桌前跌了一跤,手背撞在書桌一角,發出哐當的悶悶聲響。

忽視身體上的疼痛,她無聲扣住那面被書堆藏住的蟬皮,心下微松一口氣。

蟬皮重新變得柔軟,真正與人皮般無二的觸感,只是還有點濕,沒有完全幹透,五官在黑暗中依舊生動精致,宛若活物。

溫禾安松了一口氣,將它往臉上貼,嚴絲合縫地罩住。

“商淮?”

她聲音有點啞,頓了頓之後輕咳一聲,聲音柔軟下來,語調再是自然不過:“怎麽了?”

“外面出了點事。”商淮說:“你醒了的話,就出來一趟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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